
这段时间了解到了一个概念,叫“平庸之恶”,是德裔美籍政治哲学家汉娜·阿伦特(Hannah Arendt)在她1963年出版的著作《艾希曼在耶路撒冷:一份关于平庸的恶的报告》中首次提出的。
它并非指那些穷凶极恶的变态,而是指向一种更普遍、更日常的现象。阿伦特观察二战时期纳粹高官艾希曼时发现,这名负责组织运送数百万犹太人去往灭绝营的“刽子手”,在审判中反复辩称自己只是一个高效服从命令、专注于完成任务的“小齿轮”,并无深切的恶意或仇恨。
阿伦特断言,艾希曼的恶,恰恰源于他的“放弃思考”(thoughtlessness)。他完全不愿对自己的行为进行道德反思,不思考其后果,仅仅将自己等同于体制的工具。他习惯性地使用官方辞令和陈词滥调,以此回避其行为的真实意义。当一个人放弃了独立判断是非善恶的能力,沉浸于官僚机器的专业化执行时,最极端的恶行便可能由此诞生。这便是“恶的平庸性”。
从众的陷阱:当旁观者选择沉默
“平庸之恶”的日常化体现,就是群体中对明显不正义行为的沉默和从众。它揭示了放弃独立思考如何迅速转化为对恶的协助。
有一个经典的大学课堂实验对此有深刻阐释。在某个社会学课堂上,教授突然点名要求一位学生立即离开教室。这位学生满脸诧异、没有任何缘由地被要求离开,但教授态度不容置疑。最终,这名学生在疑惑中离开了。整个过程中,教室里其余的学生无动于衷,保持了集体沉默。随后,教授开始询问学生们法律和正义的意义。同学们纷纷回答:法律是为了维护社会秩序、保护个人权利、伸张正义。教授反问:“既然你们知道什么是正义,刚才我的行为明显是不正义的,你们为什么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制止或抗议?”
教授的结论是:你们服从了权威,放弃了评判是非善恶。这种面对不公采取的沉默行为,正是平庸之恶的体现——因为它没有影响到你们自己。但是,一旦这种对不正义的容忍和麻木成为常态,它早晚会影响到每一个人。
历史悲剧同样映照着旁观者的代价。在元杂剧《窦娥冤》中,窦娥被流氓张驴儿陷害。楚州太守桃杌受贿后,不问青红皂白就对窦娥严刑拷打。窦娥宁死不屈,但为了保护年迈的婆婆免受刑罚,她最终被迫招供,被判处死刑。在窦娥被押赴刑场问斩时,她悲愤地对天发下“血溅白练、六月飞雪、大旱三年”三桩誓愿,结果一一应验。多年后此案得以昭雪,但当地老百姓仍心存困惑,他们问清官:“我们知道窦娥是冤枉的,但这是张驴儿和桃杌造的孽,为什么要让无辜的我们承受三年的大旱?”清官回答:“你们明知道窦娥是被冤枉的,却没有人站出来制止,你们的沉默,就是对这种不公和黑暗的默认。”
无论是课堂上的沉默,还是历史中的麻木,阿伦特的概念都在提醒我们:当集体性的麻木不仁和对不正义的容忍成为常态时,每一个沉默者都为恶的滋长创造了土壤,最终也必将自食其果。
对抗平庸之恶:逻辑上的必然选择
那么,普通人如何才能抵御这种平庸的诱惑,挺身而出?
这需要的不是简单的道德绑架,而是一种内在的逻辑必然。哲学家岸见一郎在《被孤立的勇气》书中认为,这种勇气源于内在的自由。
康德对自由的定义是:不被任何“倾向性”(如对惩罚的恐惧、对利益的渴望)所驱使,仅仅因为“这件事本身是对的”而行动。当你真正获得了这种内在自由时,你便不能只管自己。因为,当你面对自己不认同的事情时,你的沉默,就是在为错误的规范背书。这种行为与你自身寻求的道德自洽和自由标准是互相冲突、互相矛盾的。
因此,敢于站出来发声,不是英雄主义的偶然爆发,而是维护自身内在自由的逻辑推论。它要求我们不断警惕和启动独立判断的思维,不把自己的良知外包给任何体制或权威。正如宋儒张载所言,这种为天下苍生**“立心立命”**的浩然正气,正是社会正义的基石。
社会心理学研究表明,拥有道德勇气的人,即使在小群体中可能暂时被孤立,却能在更广阔的社会网络中获得“道德声誉效应”的认同与支持。
修炼道德勇气的三个基石
修炼这种对抗平庸之恶的心态,可以遵循三个步骤:
-
接纳自己: 诚实面对自己的局限,为独立思考打下基础。
-
他者信赖: 建立对共同体的无条件信任。平庸之恶往往源于对人与体制的不信任,打破这种隔阂是构建共同体的必要一步。
-
他者贡献: 当你为更大的共同体创造价值时,便实现了能力与责任的自洽。这是从“小齿轮”转变为“独立个体”的终极体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