许知远: 我们曾经真正“精致化”过吗?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。其实,每个时代的人都向往精致,但我们真的拥有过那种精致吗?尤其是过去三四年,让我觉得我们前所未有地远离了对精神文化的向往。
马东: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,1949年之前,中国的识字率从未超过5%。放眼整个文明进程,这个比例一直很低。所以,今天我们所说的文化和传承,其实都是那5%的人在主导,穿越了几千年历史迷雾,留下来的。如果一个社会的识字率始终只有5%,你当然看到的都是精致的东西。
而现在,我们的识字率已经超过90%,但人本身并没有发生根本变化。人们内心的趣味,并不会因为识字了就有质的提升,因为那是本能对娱乐的追求。京剧很美,但梅兰芳和程砚秋其实就是那个时代的“刘德华”和“周杰伦”。你说他们在当时是粗鄙还是精致?其实,娱乐是人的先天本能,而文化则是长期沉淀的结果。把文化当作目的去追求是崇高的,但本末倒置。
许知远: 那是不是说,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“质量”?比如李白,他在当时其实是流行的,但他的流行可以穿越时间,他的作品的质地也能穿越时代。
马东: 所以我想说的是,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娱乐形式,本质上并没有什么不同。你觉得英国人看莎士比亚的戏剧,和现在的人看《奇葩说》,其实没有本质区别。有没有区别?当然没有。
在莎士比亚的年代,他只是众多剧作家中的一位,只是他的作品更出色,最终穿越了岁月,被保留到今天。李白也是如此。那个时代,几乎人人都写诗,因为科举的核心就是写诗。
你如果不承认时代之间的差异,其实只是因为你的尺度还不够大。我把这种看法称为“文化历史观”,也就是说,从更大的尺度来看,一切其实是相似的。只是当我们把视角放得太小,就会觉得一切都变得虚无,所有事情都只有相对价值,而很难看到更绝对的价值。每个时代的价值都是相对的,贡献也许很低,但人们依然可以感到开心。
不过,我觉得在某种意义上,我们普遍的思想和情感追求,可能确实存在一些问题。历史上,很多时代都被记住了。比如唐代,虽然经历了四百年,但真正被记住的王朝和人物其实很少。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,也会让人困惑和困扰。
这种困扰我非常理解。我们曾经辉煌过,为什么现在不能像以前那样辉煌?或者说,我们今天追求和向往的“辉煌”到底是什么?但说实话,我个人的感受是,文化其实是结果论的。它需要放到一百年甚至更长的时间尺度上,才能看清这个时代到底留下了什么。
马东: 生活在那个时代,对于我来说,其实我没有任何抵触情绪,真的没有。
本质上,我们俩是一样的,只是你表现为愤怒,我表现为悲凉。我之所以感到悲凉,是因为至少新鲜的边界能带来一些幸福感,给予些许安慰,分泌一些多巴胺。
许知远: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情绪?有什么能覆盖悲凉的底色?
马东: 这源于成长过程中的早期经历。15岁时,我阅读《红楼梦》,觉得它对我产生了影响。无论是否消化,都是过瘾,淤结在心中,独自面对生活。就像喝一杯凉啤酒的感觉,你无法摆脱它的底色。
因此,当我看到那些真正积极面对人生的人时,我常常感到自己很乐。
人们普遍感到悲凉,被这种情绪影响,试图反抗,却未必真正理解什么是悲凉。积极乐观的人不理解悲凉,他们会想反抗,但是悲凉是无从反抗。如果能反抗,那就不是真正的悲凉。红尘本来就是破的,看得破的都不是红尘。
视频链接:十三邀—对话马东